藝點新聞Chlole編輯整理
藝術家吳宥鋅即將在臺南市美術館舉行個展「擬像人間」,展出最新系列的畫作。他以紮實的繪畫技巧,將人像賦予高完程度的寫實狀態,並將水墨與紙張作為創作基調,營造出柔和且具詩意性的質地,在筆觸反覆刷疊之際,使色彩逐漸彰顯出來,打破原本沉寂的灰階底色,穿著時裝衣賞的女性,彷彿因此被並置在虛實的維度空間之中。在吳宥鋅的描繪下,從原先的數位影像轉移至平面繪畫,不僅消弭了攝影中銳利的邊緣線,其影像還原的真實性,更成為作品背後值得進一步思考的辯證關係。
▲吳宥鋅作品。
2007年時,吳宥鋅的繪畫大多取材流行廣告、電視影像等大眾媒體上的女性角色,並拼貼其它的現實場景組構成新影像。但是近十年來的創作,則參照了自己的攝影作品,並將其作為創作題材,從細膩、寫實的畫面表現中,探詢出攝影及繪畫的同質性與差異性。對他而言,若以人物為表現對象,攝影與繪畫的共同性,場景、人物動態、氛圍,都將經過一定程度上的編導與修飾,營造出創作者個人主觀意識的美學認知。
▲吳宥鋅。
法國哲學家尚·布希亞(Jean Baudrillard,1929-2007)曾在《擬仿物與仿真體》一書提到,「擬像」(simulacrum)是透過對真實的遮蓋與顛倒,脫離與真實的關聯,成為自己純粹的擬像,它成為真實的先行,最終擬像所產生的是比現實世界還真實的超真實(Hyperreal),並認為我們正處在擬像時代,數位科技大躍進的影響下,人類的發展將有機會被數位虛構的網路世界取代。
而在吳宥鋅的創作概念中同樣注入了對當代影像的觀察,特別是修圖功能便捷的加乘下,我們看見的影像,以及社群媒體風向作為現階段大眾審美趨勢的指標,使人物形象在虛擬世界與現實之間難以做出明確的區別。在另一方面,網路世界人物角色的設定,往往打造出一個具有特殊形象、與本人私下生活真實狀態有所落差,眼前對象或許是幾經偽裝後的樣子。到最後,數位世界造成的擬像狀態,使「真實」越發沒有一定的真相與絕對性。
▲吳宥鋅作品。
「通常在畫人物畫的時候,會盡可能地將對方真實的樣子畫出來。但這個真實不一定是肉身的樣子。社群媒體上的影像是自己對自我的認知,也是希望被大家看見的狀態。而我真正想做的不是人物的寫實,而是人物的擬像。」吳宥鋅說,他繪畫的追求並非對象物的真實狀態,反而是在照片修圖、草圖、上色的過程裡,有意地偏離與對象物原型相似。作品最終呈現的樣子,是經歷過幾次修改階段,捏造了一個符合大眾審美、符合描繪對象期待、藝術家個人主觀意識的理解等,虛實關係融合在一起的「超真實」(Hyperreal)現象。
吳宥鋅進一步補充道,中國傳統水墨畫的脈絡多半呈現的都是「人物畫」(figure),較少有「肖像畫」(Portrait)。在前者,人物的形象可作為具有符號性意味,象徵某種情緒的投射,或作為當前的審美印記等。而在吳宥鋅的概念中,他所描繪的人物畫回應了當今數位影像的真假問題,以及人類形象的多重面貌,並藉著畫面中角色的服裝及妝髮,紀錄當代女性對外表的審美趨勢;此外,亦疊合了藝術家的情感意識,包含他觀看對象物的方式,以及個人生命經驗的投射,在當代繪畫的語意裡,融入感性、微小的知覺感受。
如作品〈Besotted by Mysterious Aroma〉,吳宥鋅說,在描繪此作時正遭遇人生道路必須作出重要抉擇之際,本以為自己對未來已有明確而堅定的目標,但面對到不同的試探與誘惑仍束手無策。因此圖中描繪一女性倚靠在河岸畔,背後一艘艘漂浮於水面的船隻,女孩流露著困惑與迷茫的神情望向前方,並在畫面上疊加了黃庭堅〈花氣薰人帖〉的詩句「花氣薰人欲破禪,心情其實過中年。春來詩思何所似,八節灘頭上水船」,以此隱喻藝術家自身在當時候的心情際遇。
在吳宥鋅的繪畫過程中,便可以看見他是如何解讀與回應當今影像中「擬像」與「真實」的關係。從吳宥鋅最早期於大眾媒體取材,至對實際人物補捉的創作方法,是藝術家第一次虛擬與真實轉變的經歷;第二次則是發生在完成人像拍攝之後,對影像的修圖,包含人物臉部細節的調整、妝容色調的更動、光影變化的配置等。到了繪畫的階段,在打底稿時,並非借力投影機的便利性及準確度,而是憑藉著自己對人體結構的悉知,以手繪的參考線為基準,定位五官形象。在這樣不斷修改、比對照片的過程中,逐漸脫離了對象物外在形象的真實性。
▲吳宥鋅作品。
仔細端詳吳宥鋅的作品可以發現,即便在寫實的繪畫狀態,畫面仍「刻意」留存了部分的鉛筆線條、如碳粉般的顆粒筆觸、帶有光澤感的色粉、礦物顏料向上堆砌而成的厚度等線索,等待觀眾去察覺。他享受繪畫創作提供更大的隨機性與容許度,並認為攝影與繪畫最大的不同是,「其繪畫的物質性難以被任意取,且繪畫是那段時間所思所想的沉澱。」這也是繪畫的不可複製之處。
與此同時,媒材的使用方式,在吳宥鋅的作品中開啟了東、西方繪畫的界定思辨。於學院習畫的過程,吳宥鋅雖承襲了東方美學與媒材的底蘊,但在他的藝術思想裡,卻並非追求媒材與流派在藝術史上的定義,而是回歸到思考「繪畫」本身,並藉著破除媒材二元對立的界線反映出時代性,以及回應他觀察到現階段當代繪畫的現象。
對吳宥鋅而言,「媒材」是完成藝術家心中畫面所想的介質,特別是藝術走到當今階段,對架上藝術的定義早已與現代藝術時期追求的不盡相同。在另一方面,網際網路的無遠弗屆,資訊得以快速傳遞後,每天能夠獲取的新知,不如既往僅限於眼前身處的地域,而是接受了不同文化的洗禮,乘載了更為豐富多元的聲音。
因此在吳宥鋅的繪畫中,人物髮絲的痕跡如工筆畫法,細緻而有條不紊;臉部的地方卻如古典油畫技法,透過埋色的方式通透底層疊加的色彩,使其達到更趨近於女性肌膚晶瑩柔嫩的樣子;甚至於可以看到東方的書法文字或代表西方的語彙出現在畫面中,再再顯示了吳宥鋅對藝術的信念,以反映內心思想與當今人文現象為主軸,「形式」則為達成其目的手段。
作品〈A Dream with a Dream〉,將場景設定在近幾年受到大眾歡迎的娃娃機店,它的符號除了代表大眾流行文化之外,另有著人們追求短時間能夠帶來的成就與快樂。而畫面中每一臺機身都附有一段英文文字,串聯起來將為「你要的生活形式其實已經賣完。」藝術家另在人物背上埋下伏筆,引述《觀看的實踐:給所有影像世代的視覺文化導論》中的內容,並以論文的註釋格式,引導觀者尋找書籍原文中,提到藝術家辛蒂·雪曼(Cindy Sherman,1954-)一系列將自己妝扮成電影明星的攝影作品。吳宥鋅藉此回應了我們對虛構形象的期待,將自深投射在非現實世界的美好,享受因短暫歡愉為內心帶來的滿足。
又或是〈Clear Memories〉,透過希伯來文的書寫將《米開朗基羅傳》的序言帶入其中—「真正的英雄是,當你認識了這個世界,你依然愛它。」以講述疫情期間,遭遇著難以抗衡的病毒,全世界彷彿停止轉動。但在事過境遷之後,我們回復了過往的生活步調,重新開始了新的生命旅程。
另可觀察到,吳宥鋅的作品有著如攝影手法的「抽色效果」,畫面中刻意地顯現出某些色彩,其餘則以黑、灰、白等低彩度的方式顯現,將顏色作為一種情緒表達。像是在〈擬仿的繁榮〉強調了背景植物、女性服裝及皮膚的暖色,以凸顯畫面主角具有強烈故事寓意。像是刻意挑選有著華麗裝飾性意味的衣著,人物手拿的花卉-芍藥,並非以具體形象的方式描繪,而是透過線條勾勒;且樹葉與藤蔓卻逐漸走向枯萎狀態,與前景人物鮮明的外在形象成為強烈對比,反映了人們每天生活追求的不只是一頓溫飽,還有更多名利與物質的慾望。但是回過頭來看,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標像是必然,卻又是如此虛無縹緲。
吳宥鋅的創作並非使用蒼勁雄厚的筆調,特別是對人物的摹寫,藉著女性形象流露著陰柔而精緻的氣息,而對於神情的補捉,每一雙眼睛的細微變化都將代表著不同寓意,更是投射了屬於個人當下的情緒感受;如花瓣般微微開合的嘴唇,裝載著滿腹情緒卻無法一一述說的難處,提供觀者一道道反覆尋味的痕跡。
縱觀吳宥鋅的創作方法,就像是透過繪畫方式對自己的攝影作品進行擬像,從攝影中的編導、後製的修圖,至繪畫中加添了個人主觀意識與對當今社會現象的觀察,盡可能地脫離與真實的關聯。從作品形式上來看,好像以再現的方式參與了人物的真實性,但實際上卻如我們正處的世界般,被各種超真實的現象包圍,真實與虛假已融為一體。